犹忆十年前,粝饭足饱噍;六、七年以来,但糜亦欢笑。
去年艰粒食,饥赖山薯疗;今年薯也无,冷灶频断烧。
有田不得耕,耕熟复遭剽;若望人解推,譬之瓠无窍。
举世尚武功,不闻需智调;亦或饰文名,未解赏墨妙。
众方悦谐媚,而余孤且峭;每怀杞人忧,持论中其要。
以此触忌讳,乏绝谁相吊!今年既如此,明年可预料?
问余服未服,仰天头自掉。
除夕轰爆竹,百鬼尽惊号;穷鬼独倔彊,不随诸鬼逃。
髣髴见形影,庭前啸且翱;慇勤谢穷鬼,微躯久相劳。
谓尔增我德,我德故不高;谓尔忌我才,我才亦不豪。
兢兢保方寸,仅不效时曹;胡为长嬲我,愁绪日抽缫。
近得滇南信,王师新奋鏖;逐北出黔、楚,剋期荡腥躁。
气运渐光昌,威福自上操;行当覈名实,屈伸变所遭。
料尔鬼伎俩,安所用丝毫!鬼闻而惭惧,跳走如猿猱;
儿童争逐之,嗾犬噬其尻。门庭幸肃清,来朝省画桃。
人于天地间,号为万物灵。祸福所倚伏,贵在睹未形;
未形众所忽,而我偶独醒。彼醉醉视我,我言讵足听;
彼醉醒视我,我乃眼中钉。徒令明哲士,劝诵金人铭。
交态阅历遍,何殊水上萍;顷刻聚还散,风来不得宁。
昔者阮嗣宗,率意辙靡停;当其路穷处,哭声震雷霆。
道傍人大笑,何事太伶仃!寸心不相踰,双眼几时青。
拟作哭笑图,张之堂上屏。
老翁号乞喧,手携幼稚孙;问渠来何许,哽咽不能言。
久之拭泪诉,世居濒海村;义师与狂虏,抄掠每更番。
一掠无衣谷,再掠无鸡豚;甚至焚室宇,岂但毁篱藩。
时俘男女去,索赂赎惊魂;倍息贷富户,减价鬻田园。
幸得完骨肉,何暇计饔飧;彼此赋役重,名色并杂繁。
苦为两姑妇,莫肯念疲奔;朝方脱系圄,夕已呼在门。
株守供敲朴,残喘岂能存!举家远逃徙,秋蓬不恋根;
渡海事行乞,冀可活晨昏。我听老翁语,五内痛烦冤;
人乃禽兽等,弱肉而强吞。出师律不肃,牧民法不尊;
纵无恻隐心,因果亦宜论。年来生杀报,皎皎如朝暾;
胡为自作孽,空负天地恩!
文章自有神,立言贵创获;伧父浪结撰,视之如戏剧。
不惜涴屏嶂,兼嗜灾木石;矢口任雌黄,名篇供指摘。
非关胆气粗,祗为眼界窄。秦世吕不韦,阳翟大贾客;
悬书咸阳市,一字莫能易。人岂不爱金,相国威自赫。
目前无定价,未是文章厄。
吾儿学种松,不取长大干;植之以盆缶,列之于几案。
手拟才如指,尺量尚歉半;只此眇小姿,堪作希奇玩。
枝低不畏风,本固不忧旱;触目翠且苍,会心幽而粲。
昨见移松者,百夫挥雨汗;高株培厚土,朝夕勤溉灌。
惟恐根柢枯,况望凌霄汉;用意殊勿忙,安在游泮奂。
儿趣较为优,老夫自赞叹。
我生大乱际,不幸兼两累;人识我姓名,我复识文字。
虽无金石词,亦或动痂嗜;而皮裹阳秋,未免触猜忌。
耿耿王烈妇,从容死就义;立碑表贞姱,叙述颇详备。
巍巍太武山,孕毓多瑰异;警句颂山灵,标之山头寺。
我名署其后,今皆遭劓刖。若笑文字劣,何不以名示?
姓名果不祥,何不并人弃?阴阳避就间,毕竟同儿戏。
木伐迹且削,大圣有斯事;似我今所遭,未须生忿恚。
古树不计春,其中应有神;傲兀立道傍,岂解媚富人。
富人侈游观,精舍结构新;不重嘉宾集,惟羞花木贫。
于花爱美丽,于木爱轮囷;古树遭物色,那能安其身。
百锸一时举,根柢离岸垠;树神俄震怒,役夫压不呻。
二命易一树,道路悲且嗔;移树人精舍,主人动笑嚬。
植之轩墀前,诧获琼琪珍;哀乐与人殊,天道岂泯泯!
移借岛中寓,移植岛中树;跨城以为梯,撤屋以为路。
若道家在岛,忍招邻里怒;若道岛非家,花木岂忍务!
念此弹丸地,颠危在旦暮;一移此中来,再移何处住?
譬之群燕雀,屋下安相哺;突决栋宇焚,懵然罔知惧。
卢若腾,又字海运,号牧洲;文号留庵。明末清初福建同安县金门贤厝人。1598年(明神宗万历廿八年)出生,1640年(明崇祯庚辰十三年)与潘湖黄锡衮同榜进士,授兵部主事,升郎中。尝官浙江布政使左参议,分司宁绍巡海道。驻宁波,兴利除弊,遣爱在民,有“卢菩萨”之称。他支持郑成功收复台湾并于1664年赴台投郑,至澎湖突然病重而卒。著有《留庵文集》、《方舆互考》、《岛噫诗》、《与耕堂随笔》、《岛居随录》等。